李文依旧像从前一样妙语连珠谈笑风生,刘大明跟他的对话却多了些不客气,连“你他妈的”“你小子”这样的口头禅都带了出来,还直言不讳大大咧咧地要求李文把他往“正处”岗位“挪一挪”,这在最近这些年是从来没有过的。
我和李文、刘大明是打小一块儿玩大的。在东北一个三百来户人家的小村里,李文住在我家前院儿,刘大明是我家东邻。我们仨同一年出生,我生日最小,我妈就让我管他俩叫文儿哥和明哥。我们穿开裆裤时就天天混在一起,跟着他俩我混成了假小子,春夏秋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蛤,去生产队的大田里掐菇茑偷西瓜,冬天去山坡上溜爬犁在河面上打滑板儿,天天玩得兴高采烈。后来上了学,我们也一直同班,七八十年代校风“封建”,男生女生不说话,同桌间划“三八线”,但我跟他俩依旧上学一起走放学一块儿玩,同学称我们是“三人帮”。虽然都是农村孩子,但李文的爸爸在公社上班儿,吃的是“商品粮”。李文也有一股子优越感,不好好学习,淘气淘得没边儿,鬼主意最多,我和刘大明唯他马首是瞻。可他的成绩却不及我俩,我和刘大明一直数一数二,他却是倒数那伙儿的。初三那年冬天,武装部在应届生中征兵,提前半学期给初中毕业证。李文报名应征,为此还改户口虚报了岁数。他还撺掇刘大明跟他一起报名,刘大明有些动心,我说:“文儿哥当兵了就有工作,你一个农村户口的当兵干哈?你学习那么好,考学才是出路。”实际上不只我阻拦,刘大明的爸妈也说,“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”。刘大明就没去。李文依依不舍地走了,走前送了我俩一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,写着同样的话:好好学习,前程远大。不久,李文又来信,信封上是刘大明的名字,信纸开头却写着我俩的名字。说完新兵连的见闻之后,就开我俩的玩笑,嘲笑刘大明不当兵是“妻管严”,祝愿我俩学业有成“比翼双飞”——显然,他对好哥们儿不跟他搭伴入伍却对我“言听计从”耿耿于怀。我气得要命,回信骂他思想“不纯洁”。那时情窦初开,楚河汉界敌不过荷尔蒙激增,我心里还真有暗恋对象,是同班另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。整天一起玩的“兄弟”,一点都没有吸引力。转过年中考,刘大明和我都被父母逼着放弃了重点高中的选项,他考上了师范,我考上了护校——当年的“小中专”,入学就能迁户口“农转非”,毕业就分配工作。我们在一个地级市读书,却没互相探望过,寒暑假见面,也就是聊聊各自的见闻,互相借阅下图书。倒是李文还和我俩鱼雁往还了一个来回。李文当兵第二年回家过年,我们仨凑到一起,也只是唠唠嗑玩玩扑克牌,再没从前那样亲密无间。1985年,我们18岁。我留在了城里的医院,刘大明回我们乡里教初中,李文复员分到了乡政府“以工代干”。他俩倒是重新搭伴儿了,一下班就凑在一块儿,每月各换30元饭票放一起,在政府食堂搭伙吃饭,好得像穿一条裤子。我和他们却只在回家过年时能见一面。1990年,我最先结婚。他俩合伙送了我一套炊具,蒸锅、煎锅、炒勺、水舀、锅铲一应俱全。刘大明说是李文的主意,意在让我踏踏实实当“煮妇”,别整天捧着书看个没完。婚礼那天,他们还作为“娘家人”跟着婚车把我送进了新房,告诫我对象不许欺负我,说别看我没有亲哥,他们两个“伪大舅哥”也是爱管闲事儿的。一年后,他俩也相继娶了媳妇。两个嫂子是同学加闺蜜,亲上加亲。他们两家的关系,用东北话形容就是:钢钢(硬)的。1992年,早已转干的李文升任乡武装部部长,教而优则仕的刘大明也调到乡政府任宣传委员。那年夏天,我们医院“送医送药到乡村”,我被抽调参加巡回支农医疗队。轮到老家那个乡,我临阵脱逃,回了距镇上16里的村子看望爸妈。没待多大一会儿,院子里就开进一辆吉普车,李文从车上跳下来,非要带我回镇上。“我今天搞接待,帮你们在集市上摆义诊桌,顺嘴打听你,才知道你也来了。”他埋怨道,“你说你可真行,两年不见,回来了也不吱一声,明明都进了镇子,绕着我们走!”“我咋也得先回家看看呀,也想着下午返城前去政府看看你和明哥呢!”我说。“刘大明两口子都没在家,我让你嫂子回家做饭了,中午必须去我家喝酒啊!”他风风火火往外走,“你先跟我叔我婶儿唠会儿,我去看我爸我妈一眼。”“你把嫂子带来在我家喝酒还不是一样?咱们之间客气啥呀?什么你家我家的?”他边走边回头挥手:“你就别磨叽了,到我地盘儿了还不听我安排?书记让我中午招待你们医疗队我都请假了,专门回家招待你!”我只好去李文家吃饭。酒杯一端,他再次埋怨我不把他当朋友看,我也嗔怪:“你和明哥还少得了进城开会、学习啥的呀?你们咋不联系我?”他强词夺理:“以前不也去你家喝酒来的?现在你孩子爪子的一大堆事儿,哪还敢再给你添乱?”我立即回敬:“你们不也是工作忙孩子小的?我也怕打扰你们呗!”他感慨:“唉!见外了,见外了!再也不是小时候一起淘气的野丫头野小子啦!”时过境迁,但是所谓发小儿,就是不管多长时间不联系,聚一起还是会觉得很亲。往事就酒,我和他们两口子喝得兴高采烈,只可惜刘大明的岳父病重在省城住院,夫妻俩都陪护去了。二两杯里的酒还没见底,李文的脸越来越红,人也萎靡了。我笑他:“以前你号称‘斤八不违’,咋这么快就熊了?”他伸手让我摸脉:“我这也纳闷,咋了呢?头疼迷糊,这会儿心脏也难受,你摸摸是不是心跳很快?”搭上脉,我吓了一跳,惊呼:“太快了呀!至少100往上……”话音未落,他抽手往外间跑,“哇”地吐了一地。我和嫂子把他架上炕躺着,他还苦笑着找台阶下:“我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……”我总觉得这点酒不至于撂倒他,再细查心率,一分钟130次。我紧张地冲文嫂喊:“你快去食堂喊我们同事,让他们把救护车开过来!”——我得看着他,万一有啥不测,我还能做做简单急救。家属院离政府食堂不远,不过5分钟,吃饭吃到一半的同事都跑来了。乡长也来了,还调侃李文:“感情深一口闷,你这得深成啥样闷了这么多口啊?”李文边起身边骂:“你小子恁坏呢,在我老婆跟前儿挑拨离间……”我们的内科陈主任一下按住了他:“躺着别动——这几天吃啥药了没有?”文嫂忙不迭地回答:“吃了3天‘先锋霉素(头孢类药物的旧称)’了,早晨还吃了两片,他这两天扁桃体发炎……”“这是双硫仑反应,去卫生院洗胃输液吧。”陈主任说。李文摆手拒绝:“没事儿没事儿,我这会儿好多了,胃里东西都吐出来了,不用洗胃。”再摸他脉搏,心率的确降了点,脸上的潮红也浅淡不少。陈主任让人从救护车上拿了些葡萄糖、生理盐水和维生素C,叮嘱我给他输液促进代谢,注意观察病情变化,然后大家又回去继续吃饭。李文很过意不去:“这事儿弄得,真给你丢脸……”我笑着说:“也给我长知识了呢。”那天,确实是我第一次知道了“双硫仑”这个词。护校3年,教科书从来没教过“使用头孢类药物不能饮酒”;当护士7年,我也没遇到过因为吃药又喝酒得病的。陈主任说他遇到过,也是查阅大量资料才知道那叫“双硫仑样反应”,轻的像醉酒,头晕、恶心、呕吐,一天半天后症状自行消失,一般也不会去医院;反应重的,心悸、胸闷、呼吸困难,若原来就有心脏病,真就性命堪忧。那些喝死的,保不准就有服药史,死了都是糊涂鬼——今天的医学常识,放在20多年前却连医生护士都不知道,普通人经历过也只当是醉酒呢。尽管输了液,李文第二天还是没能爬起来。我往他办公室打了好几次电话,第三天才接通。他跟我形容那感觉:“一起身就天旋地转,这二两酒喝得,跟二斤似的。”那次喝酒之后,一晃我又好几年没见到李文和刘大明。春节时,他俩要大年三十拖家带口回村儿过年,初三陪媳妇回娘家,按风俗,我那天才能回老家,正好错过。1997年夏天,我们初中同学搞了一次毕业15年大聚会。村子小,20来个同班同学,除去一个后来考上大学的,也就我和刘大明、李文三棵“高草”。读大学的同学从成都回来,远道是客,李文提议聚会费用干脆由我们仨承包。剩下的同学大都还在老家种地,离镇上近,聚会地点就选在了镇里。我是当年的班长,自然要牵头。我首先声明,自己只管出1/3的钱,全权委托李文和刘大明临时行使班长职责,“谁的地盘谁做主”。同学们鼓掌同意,他们俩则不负众望,一天半的时间,安排了湖边垂钓、舟船览胜、山中寻宝、宾馆搓麻、迪厅跳舞,在镇上各具风味的两个酒家安排了两顿20个菜的大桌正餐,又在湖畔野炊了一次,连烧烤带铁锅炖,吃得不亦乐乎。第二天下午,意犹未尽的同学们依依惜别,我却没走成——李文和刘大明执意留我再住一晚,说明早可以跟着乡政府送领导开会的车回城。我在宾馆睡了一下午,晚上去刘大明家再聚。吃饭前我跟他们分同学会的账单,俩人左推右挡不肯收钱,还怪我外道,“谁的地盘谁做主了”白说了。我道:“那不行,说好的三人分摊费用,我不能让同学承我虚情。”他俩表示,就算两个人一起请我了,这么多年也不给他们尽尽地主之谊的机会,白给我当哥了。话至此,我也不好硬犟,以茶代酒敬他俩表达谢意——依我的意思,都连喝两天大酒了,晚上就喝点茶水意思一下算了,又不是外人。可他俩不干,说跟“外人”都喝了,自家兄弟更得肝胆相照。两个嫂子也在一边帮腔儿劝我,说“透一透(连顿喝酒)”身体才舒服。这一“透”,我们都喝大了。他俩大着舌头跟我诉苦,说乡镇工作的艰难,说提拔无望的郁闷——这一年刘大明还在做宣传委员,李文靠着他爸的老关系总算干到了乡长,但下挤上压,干得也很不顺心,多亏有刘大明处处帮衬。“像咱这种几辈子都顺垄沟找豆包的人,不会来事儿,又啥背景也没有,只有眼巴巴看着别人飞黄腾达的份!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,可这些年乡干部流水一样换,就是轮不到我俩往城里挪,你说气人不气人?”刘大明说。李文说得更凄惨:“别看在同学面前我俩人五人六的,实际上乡镇干部比农民强啥啊?东跑西颠吃苦受累,造得跟农民一样,是个官儿都能管着我们,还没农民自由呢!我俩的孩子眼看就上小学了,再调不进城里,就得在这儿读书。这儿的教学质量跟城里能比吗?咱当初好不容易熬出了农村,咋也不能让孩子又输在起跑线上吧?”为了安慰他俩,我大肆渲染城里的不好:工资不高消费高,世风日下,人和人难交心,官场上的相互倾轧也比乡镇更甚。我还以博览群书得来的鸡汤跟他俩感慨:“其实人来这世上就是受苦来的,不受这样苦就受那样苦,生而为人的痛苦,在哪里、做什么,都是免不掉的。重要的是心态,还是随遇而安吧,随遇而安就不觉得苦了。”刘大明笑我站着说话不腰疼:“你来这待两天试试?看你能不能随遇而安。”李文舌头都不好使了,还跟我碰杯:“你也操心操心我俩,有领导住院看病啥的往前凑乎凑乎,帮我俩说说话。”俩嫂子也都说,得想想办法赶在孩子上学前调进城去,哪怕没有副科级正科级待遇,当个普通科员也行。看来,他俩的枕边风都是往城里吹呢。回城后,我还真上了心,再接触平易近人些的区领导,有意无意也套套近乎——我们内科有两个“高间”,头疼脑热来打针输液或生病住院的各部门领导,都安排在那两个病房。因为技术拔尖,我是其中一间的责任护士。我在领导面前一向比较拘谨,对方问我什么就回答什么,不像跟普通患者,还能谈笑风生。有护士借工作之便跟领导攀交情给丈夫换了好工作的,也有把自己提拔成护士长的,我很羡慕人家会来事儿,自己却学不来。一个副区长因心律失常反复住院,总在我负责的高间里,渐渐就熟悉了。因为同姓,他热情地管我叫“一家子”,经常跟我问长问短。有一次房间里没别人,我便斗胆探话:“领导,咱下面乡镇的干部调动进城咋那么难呢?我有两个哥哥在下面都干了十几年,总也没机会上来。”他表现出很关切的样子:“是你亲哥吗?”我犹犹豫豫不知咋回答,说不是亲哥,怕他笑我多管闲事;说是亲哥,听名字就不是“一家子”,自然露馅儿。副区长并未刨根问底,只说:“我给你透露个内部消息吧,马上就会有通过公开考试选拔干部的举措。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,告诉你俩哥,好好学习,提升综合素质,只要是发光的金子,一定不会被埋没。”他还热心地告诉我,应该看些什么书、加强哪些方面的磨练。我如获至宝,赶紧打电话告诉李文和刘大明,叮嘱说:“内部消息,要保密。”刘大明说那是自然,李文嘟囔:“傻子才告诉别人。”1998年春节后不久,报纸上真的登出了公开选拔区委办主任的公告,没待我通风报信,李文和刘大明先后把电话打到了护士站,感谢我“消息灵通”,让他们先知先觉有了准备。刘大明略微有点遗憾:“只可惜就一个岗位,要是多两个职位招考就好了。”我没多想,脱口鼓励他:“一个职位怕啥?当年那么难考的中师你都能考上,底子厚,这半年又一直在学,肯定没问题的。”放下电话,我才回味过来,他是觉得和李文争抢这一个机会,有点尴尬。不久,他俩进城“赶考”。当晚,我和老公请他们喝“壮行酒”,二两的杯子每人各倒大半杯:“谁也不许多喝,少喝怡情,多喝误事儿,明天必须精神抖搂地上考场。”李文却抢过酒瓶把两个杯子都倒满了:“二两酒保证啥事儿都不耽误!我俩这样久经(酒精)考验的人,这也就是湿湿嘴。”刘大明说:“四两都没事儿!我倒想把自己喝迷糊了好好睡一觉呢!这两天心里鼓鼓啾啾睡不着,真想一醉解千愁!”我赶紧抢过酒瓶子:“谁也不许再倒一滴酒!真睡不着,我一会儿去开抗焦虑药,吃了很快就睡,还没有头疼头晕副作用。”他俩摆手,说酒也有助眠作用,还嘲笑我抠门,借口考试省下一瓶好酒。还真是,二两白酒下肚,俩人面不改色,谈笑风生。李文说,他就是个陪榜的,当年上学时一考就糊,如今也好不到哪儿去,“就看大明的了”。我鼓励他:“你当年那是压根不学习。如今备考都半年了,听说你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,凭你的聪明,肯定没问题!”转念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,赶紧补救——“就算这次有一个落榜的,下次肯定还有机会。”刘大明咬文嚼字:“时也,运也,非吾之所能也!咱都尽人事听天命吧!”我心里清楚,命运的转折点,能安之若素除非神仙,他们都不像表面上那样的轻松,不然咋会失眠?一周之后,笔试成绩发布,简直让我大跌眼镜:刘大明第一,李文第三,俩人双双进入面试。刘大明高出第二名10多分,第二名只比李文高出0.8分。看来,刘大明进城,几乎是板上钉钉。我在电话里跟他们约定,面试前再喝“壮行酒”。刘大明欣然大笑,似乎志在必得:“好!你的酒带着仙气儿呢,喝了就能金榜题名!二两不多不少,喝完睡得香,醒来劲头足!”李文也不沮丧,答应得也痛快:“咱可以多喝一点,提前给大明庆祝庆祝!”没想到,他们来城面试那天,我被派护送危重病人转院,跟随救护车去了省城。我叮嘱老公替我尽地主之谊,结果俩人却被以前的同事给“劫”走了。我一去一回用了两天,第三天上班,赫然看见刘大明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输液,苍白着脸神情萎靡。我大惊:“你这是咋了?面试过了没?”他苦笑:“压根儿没参加面试,头天晚上就撂倒了。”原来,那晚赴前同事的酒宴,事先也约定只喝二两,结果没等喝完,他就胸疼胸闷头晕目眩,送到医院时已经神志不清,一做心电,查出了心梗,抢救半宿,好歹保住一条命。我急得语无伦次:“你、你、你上次瞎说话我心里就犯膈应,什么‘时也运也’,胡咧咧,真撞了霉运了吧?”“唉!”他长叹,“真就是倒霉催的呗——哪知道吃了‘先锋霉素’不能喝酒?要是在你家,你懂这个,肯定会拦我,偏巧你又不在。”我惊得瞠目结舌:“双硫仑反应诱发的心梗?文儿哥呢?他没和你一起赴宴?”“我俩共同的哥们儿,能不一起喝吗?多亏你文儿哥了,我还以为是心情紧张不担酒,是他拼命张罗上医院,拨打了120,不然我就交代了——医生说,再耽误一会儿就救不过来了。”“你吃药的事儿,他知道不知道?”“那药还是他给我买的呢。”刘大明举着肿胀化脓的左手食指给我看,“前几天顺手拔个倒戗刺,弄成了甲沟炎。”我心里惊雷滚滚,二话没说,回头去找李文。据说,他这两天除了面试时不在,一直和明嫂一起陪在医院,这会儿因为医生查房,被撵到病区门外的走廊里了。李文目光游移,不敢和我对视,只陪着笑脸问:“你回来啦?”“你是不是特怕我回来?”我没好气儿。“是呗,怕你回来再张罗喝酒。”他瞥了一眼明嫂,道,“后怕呀,我这两天肠子都悔青了。只知道喝多酒天旋地转,哪知道能要命啊!”这话只有我懂。明嫂叹气:“多啥呀?以他的酒量,二两酒啥都不耽误。这就是命里该着有一劫,非要赶上这节骨眼儿。好歹命保住了,也算老天爷眷顾。”李文信誓旦旦:“嫂子你放心,我要是考进了政府办,头拱地我也会把明哥尽快弄进城。”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。我忽然就失去了声讨他的气力。最终,李文以1.3分的分差超越笔试第二名,就任区委办主任。按理说我应该给李文接风,但我退避三舍。他打来电话要跟我“聚一聚唠扯唠扯”,我问:“唠扯啥呀?”他叹口气:“唉!不愿唠,也不能勉强你。”两个月后,有区领导来住院,李文跑前忙后,还没忘到护士站看我。那时我已经调到护理部,他找过来责怪:“高升了也不知会一声,一起喝酒呗,给你庆祝庆祝。”我冷冷拒绝:“小护士变成小干事,有啥可庆祝的?又不像你,一步迈进了区政府。”他又打电话给我老公,声讨我“牛皮哄哄”。老公劝我别把关系整僵了: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,得学会包容,这么多年的朋友哪能说掰就掰?何况人家又没坏你。”我愤愤道:“那是因为我跟他没有利益冲突!”好歹李文没有食言,一年后,他真的帮刘大明调到了纪检委,任职“纠风办”主任,就连镇陶瓷厂下岗的明嫂,也给安排进了政府招待所做出纳。三家人再度坐一起喝酒,李文似乎觉得终于能在我面前扬眉吐气。一杯酒下肚,就开始追着我碰杯:“话都在酒里了啥也不说了啊,咱都是好哥们儿,不许远了。”我回他:“不说就不说,心照不宣呗。”后来喝大了,他就有点绷不住劲儿:“老妹儿你不许小瞧我听见没?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!一辈子长着呢,这才哪到哪?”刘大明傻傻地问:“你俩说啥呢?”我笑:“说文儿哥的心真好真热,对哥们儿真是没得说!”刘大明说:“这话不假!没有好哥们儿照应,咱哪有今天?”明嫂也凑过来,夫妻俩一起跟李文碰杯:“大恩不言谢!”李文被酒精烧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咋咋呼呼地掩饰:“说啥说啥呢!咱几个啊,打小儿一起长大的,一个村儿混出来的,必须互相照应!以后谁有啥章程使啥章程,谁提‘谢’字谁是小狗儿。”要是怎样怎样就是小狗儿,这都我们仨小时候的盟誓。如今我只能用眼神儿骂他:你连小狗儿都不如!后来我悄悄问刘大明:“文儿哥把你们办进城里,花了多少钱?”刘大明说:“他愣是说没花钱。我不信,塞给他两万让他答谢帮忙的人,他说啥都没要。”“还算有良心。”我在心里说。此后,李文仕途顺得不得了,十几年间从区委办主任做到了区委书记。到了2012年,已经是我们这个东北八线小城的副市长。我和刘大明两家,也没少借李文的光儿——孩子们上学择校、买楼房优惠打折、老人看病、刘大明和我老公的调动提拔……大事小情,李文都看在眼里主动帮忙,他甚至还曾想把我“运作”进医院领导班子。虽然早已在他种种恩泽下“缴械”,但我有自知之明。我说我目前这样挺好,千万别帮我套上枷锁。他却误解了,恨恨地问:“你是把这当成嗟来之食呢?还是瞧不起我?”我笑:“你想那么多干嘛?当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不就完了?”想想,我一个小护士出身的医院中层,整天跟一个院长见了都点头哈腰的副市长绷倔,确实挺可笑的。老公不断提点我“跟人家有个好态度”。2012年春节,我送了他两瓶茅台、两瓶五粮液,谢他让我侄子考分不够却进了重点高中、帮我妹妹以下岗职工身份办到无息贷款开饭店。他看起来很高兴,说话却一语双关:“哎呀老妹儿送的酒可是太珍贵了,我得好好品品滋味儿!”只要别和头孢一起品,绝对的好滋味儿!——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,可是我生生地咽下了,囧囧地陪了一副笑脸。今非昔比,我再那么任性地揭短打脸,就是不识时务不识抬举。2014年,距那次区委办主任公开招考16年后,刘大明终于知道了自己当年心梗发作的原因。彼时刘大明已经是市财政局副局长。我们内科的陈主任已经退休,与刘大明的顶头上司、财政局局长同住一个小区。6月初的一天,财政局局长夫人早晨遛弯突发心跳骤停,昏倒在小区内,陈主任路过,立即进行胸外心脏按压,120赶到时,人恢复了心跳,为下一步抢救赢得了时间。财政局局长视陈主任为老婆的救命恩人,设宴答谢,请刘大明作陪。宴席上,陈主任为了逃避喝酒,说自己正在吃头孢。局长就问:“真会有反应啊?喝一点点没事儿的吧?”陈主任说:“一点点都不行——不信你问问你们李市长,20多年前他在乡里的时候就反应过一回,一两多酒就给他撂倒了,碰巧我们下乡义诊,还是我给他输的液。”李文那时在市里已经大名鼎鼎,若换了普通患者,老主任还真不见得能想起来。陈主任言者无心,在一旁的刘大明却心里一震,他刨根问底深究时间地点情节,才知道李文比自己早遭遇过“双硫仑反应”。再回想那次报考区委办的前前后后,不由悲从中来。宴席结束已经晚上9点,刘大明没回家,迫不及待约我喝茶。可能是心里翻江倒海的缘故,先前的一点点酒已经把他喝醉了,一见面他就劈头盖脸骂我:“你可真行!那个王八犊子故意害我,你居然帮他瞒了这么多年!亏我一直拿你们当亲人一样!我真是瞎了眼了!”猝不及防,我惊得张口结舌:“我、我……”“别说你不知道,92年他是跟你喝酒才撂倒的!98年后我俩报考区委办,才6年啊,他会忘了吃‘先锋’不能喝酒?他知道我俩进城肯定有人请酒才先劝我吃药,幸亏我当时得了甲沟炎,不然他能把药偷偷融进酒杯里你信不信?那次我是九死一生啊,差点连命都没了!后来这些年我一天天战战兢兢生怕心梗再犯……”说着说着,刘大明哽咽了,“记得当时你出差回来好一顿问长问短,你心里肯定都明白了,为什么不告诉我?还在我面前装得像没这回事儿一样!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掉眼泪,慌了:“明哥,我对不起你。可是我告诉你又能怎样呢?换成你是我,你能咋样?”刘大明怔住了,似乎才开始想这个问题。很快,他继续流着泪声讨:“你告诉我,起码能让我认清他的真实面目。这么多年,他霸着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做出一副施舍姿态,我一路仰人鼻息对他感恩戴德,你咋就忍心默默地看着?”“我是不忍心毁掉我们从小建立起来的友情啊!这么多年我对他心里一直有气,但我觉得你们哥俩是一如既往的好,我还为你蒙在鼓里庆幸呢。”“怎么可能一如既往?人不求人一般高,人若求人矮三分。他施我受,你知道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?”回想这些年,逢年过节刘大明就拎着礼物去李文家“表示”,还跟我感慨过李文的回礼比他送去的更厚,他这辈子欠哥们儿的算是还不清了。我们三家每每聚一起喝酒,他俩依旧谈笑风生,但刘大明的言语里,下意识地会流露出谄媚和逢迎。两人的神情,一个越来越居高临下,一个越来越诚惶诚恐。我真的后悔了。早一些让他知道真相,即便于事无补,是不是也能让他心安理得甚至理直气壮一些?我递给他一张面巾纸,自己也流泪了。我们喝着苦涩的茶水,被老友的无情荼毒折磨得心痛欲碎。良久,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明哥,你打算怎么办?”他似是清醒了一些,苦笑:“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是个窝囊废?不敢去找他算账,却来声讨你这个无辜的人。”我急忙摆手:“不是不是,我不无辜,你生我的气也是人之常情,我一点也不介意,可你千万不要……”我想说“不要找李文算账”,想说“难得糊涂”,又怕他怪我事到如今还替李文着想,就咽下了后面的话。他恨得咬牙切齿:“我还没想要怎么办,但我和这个王八蛋没完!”一夜未眠。我担心这件事撕碎发小儿情谊,也撕碎两人的前程,暗暗祈祷在省城开会的李文能晚点回来,留下时间容我和两个嫂子商议对策,力挽狂澜。早晨跟老公说了,他却笑我杞人忧天:“刘大明在你这儿发泄下委屈挺好的,醒酒了,一切也就过去了。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,千万别给掺和得人尽皆知。”“那是明哥心里的一根刺儿,疼痛绵绵无绝期,怎么会过去?”“听我的,你别掺和俩人的官司。只要他们没说到你跟前儿,你就装糊涂,千万别再问起这事儿。”我心怀忐忑冷眼旁观,还特意约着两个嫂子逛街吃饭,旁敲侧击地打探,没发现一丝异常。俩人也分别联系过我,为的是疾病咨询和同学家办喜事儿随份子等等杂事儿,居然谁也没提当年那桩事儿。之后的清明节,按惯例,我们三家一起回老家上坟,中秋节也照例是文嫂张罗去他们家聚会,后来刘大明闺女考上了研究生,又一起庆贺了一次。看不出李文和刘大明之间有啥芥蒂,李文依旧像从前一样妙语连珠谈笑风生,刘大明跟副市长的对话却多了些不客气,连“你他妈的”“你小子”这样的口头禅都带了出来,还直言不讳大大咧咧地要求李文把他往“正处”岗位“挪一挪”。不管咋说,大家还能在一起聚餐喝酒谈天说地,外面也没有那件事儿的传闻,挺好的。这一年年底,忽然传出了李文被双规的消息。震惊过后,我赶紧给刘大明打电话求证。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:“是真的,这小子好日子到头儿了!”“真能查出问题吗?”我急道。“你见哪个双规的领导没有问题?如果我举报当年的事儿,不说杀人未遂,也是个道德品质败坏大问题!”“你不会的,你不是落井下石的人!”见他不吱声,我更急了,“你和文儿哥还没把这事儿唠开?”“我敲打他两次,他明白我已经知道了。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,我咋唠开?心里的疙瘩咋唠也开不了!”刘大明说,“福兮祸所伏,他有今天,兴许当年就埋下了伏笔。那对我来说,也是祸兮福所伏呢。”我松了一口气:“明哥你能想开就好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哥们儿一场不容易,何况文儿哥这些年没少帮咱……”“我没什么想不开的。如果当年没出意外,我做了区委办主任,以我的脾气秉性,干出花儿来也坐不到现在的位置,更别说当他那样大的官儿。我得承认这小子能力比我强,比我会为人处世。”这些话,我和老公私下说过,想不到他如此自知。但他依旧气呼呼的:“能力强野心大都没问题,问题是他心术不正,出事儿是迟早的!”“会不会被‘双开’啊?”我忧心忡忡。“我倒是盼着他被‘双开’——”刘大明的话先是让我心里一沉,但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一暖,“总比坐牢强呐。”“一起去他家看看吧,这一家老老小小,不定咋恓惶呢。”他又说,“围前绕后的那些人,不见得还能往跟前儿凑了。”我眼里一潮,忙不迭地答应着:“下班就去。”李文真的因为受贿罪被判了10年,服刑监狱距离我们这儿300多公里。收监时,刘大明恰在那个县的财政局检查工作,他找了关系(非直系亲属不得探视),第一个去探视,出来就给我打电话:“半年多不见,他头发都灰白了,又苍老又憔悴,看着真是心酸啊!”我问:“里面条件咋样?吃住还行吗?他情绪咋样?都跟你说什么了?”“吃得不好,但有钱可以开小灶,我给他立了个账户,存了些钱。他还能说啥?托付他的老爹老妈老婆孩子呗。这个王八蛋,算他妈赖上我了!我若不逼他,他至死都不会跟我道声歉!”“别逼他了,他都这样了……”“谁逼他了?我就也跟你能骂他两句吧。他都那样了,我能往他伤口上撒盐?我也不想做势利小人,人不亲土还亲呢,毕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。”刘大明说。没过5年,2019年春天,52岁的文儿哥出来了——他被查出肝癌晚期,保外就医。办保外手续、赴天津肿瘤医院找专家,都是刘大明给忙活的——这些年,李文家的事,也都是他在帮着解决。刘大明去探病,李文跟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“兄弟啊,啥也不说了……”刘大明心里依然有气,背着他跟我发牢骚:“都这个熊样儿了,还能指望他说啥?”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
白 衣 姐
平凡人写平凡事。
描绘人生见闻,临摹世间沧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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